2010年2月5日星期五

我感情最强烈的小说

《无去向的小船》

蓝天白云,鸟语花香,这一天,正是天气晴朗的一天。

听那潺潺的流水,看那碧波荡漾的河流,感觉那暖和的河风,以帆的心里感到无比的畅快。但,当他见到远处的舢舨时,心里就一阵痛。那种痛来得不轻,而且缠绕着他,已经有好一段岁月了。

那舢舨里没有船夫,也没有游客,这更让以帆悲上加悲。想来,这梦魇已变成一只只无形的针直刺入他内心深处,还流了一滩血,直叫人惊恐。

那一艘舢舨到底几时才会有船夫?即使有船夫,它又该往哪儿开去?想着茫茫的河流,也没有它的容身之地。即使是此刻停留的地方,它也会感到无比的自卑和挣扎。

以帆心里就是这种感觉,像这艘无去向的小船般。

想起几个月前父亲跟他说过的话,他心里就有苦说不完了。那晚,父亲在晚餐之时跟他郑重地提起:

“以帆,虽然现在是中六政府考试时期,但爸先提醒你,等你的试考完后,你就得听爸的任何安排,听到吗?”

当时,同在餐桌的以玲,即以帆的妹妹,则开口反对:

“爸!你不能这样做!哥哥有他自己的人生规划,你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思帮他定下人生规划!”

以帆当时的反应也相当强烈:

“爸!让我有点呼吸的空间,好吗?”

父亲浩然听不懂:

“什么‘让你有点呼吸的空间’?我不明白你的话!”

“爸!我意思不难明白!”他说:“不过,若你不明白或还看不出来,我今晚就明白地告诉你,我要当个有名的作家!”

他听了他的话后,觉得他所言实在太可笑,就笑:

“以帆!别说爸说你,作家这个梦,对你来说,可是太遥远罗!”

以帆一听父亲的话,又见他笑,就知道自己说的话,没有办法得到他的认同,立刻紧张地说:

“爸!你别给我安排什么了,我什么都不想当,只想当作家!”

“什么作家画家的?哼!你想走文艺创作的路,还要问过你老爸呢!”

“你若坚持你的看法的话,当心失去一个儿子!”

“你敢威胁我?”浩然忽然发怒了。“你以为当作家能赚吃吗?我老实地告诉你,我就是讨厌写作的人!成天写些稀奇古怪的诗呀词呀,根本跟现实唱反调嘛!你必须明白,世上有好多工作是能保证你将来赚大钱的!你不一定要选作家这工作来讨饭呀!”

“若我一定要选这份职业呢?”

“唉呀!爸!”以玲此时忍不住插嘴了:“你就别为难哥哥吧!”

“我没有为难他!是他自己为难自己!”

以帆听出他的言外之意,大喊:

“如果你一定要为难我,那我死掉算了!”

“哥!请别说‘死’字吧!我听起来,真的有点毛骨悚然耶!”以玲说。

“好了!这事就谈到这儿!”浩然忙打圆场:“以帆,爸不得不告诉你,爸的决定是绝对不会改变的!爸也不怕你以死要胁,毕竟,你只是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!今晚,爸只是要给你一个心理准备,没想到你的反应如此激烈!但,爸希望,假以时日,你肯定能依爸的决定,去当一个出名的会计师的!你再想想爸为你铺的黄金大道吧!”

以帆依旧在这条河边走着,脚步也越来越沉重。事实上,不只他的脚步沉重,他整颗心,都是沉甸甸的。他也明白,再过不久,他整个人就会像沉进大海里一样,然后淹死在那里!

回到家中,以帆心里依然不是滋味。他把房门一关,躲到自己的房里去。面对一本本叠在书桌上的小说和一些文艺作品,他感觉心里有块大石头,正慢慢向他的喉头卷来,之后,只见他颊上沾满了眼泪。

忽然,有敲门声。紧接着,浩然的声音传了进来。

“以帆!以帆!”

他赶紧拭掉颊上的泪水,下床去开门。

浩然走了进来,并无注意到儿子的泪痕,只是宣告:

“以帆,爸已经帮你报名了一项电脑课程!下个星期就开课,你一定得去!”他不等以帆的回应,就迳自走到房外。

以帆仓促地大声说:

“我不去!”

这样的回应止住了浩然的脚步,也让他原本严肃的面孔转为铁青。他迅速地转过脸来,咄咄逼人地问:

“你以为你有权力选择吗?”

以帆的心狠狠地一抽。这话父亲也说得出口?

“至少,你让我碰碰运气,走上写作这条路,行吗?”以帆声音里几乎带着恳求地说。

“碰碰运气?哼!明知最终的结果是失败,为何还要花时间去碰什么运气?我不准!你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再在这个写作中‘花天酒地’下去了!”浩然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。

“你就是这样!”以帆无法忍耐地说:“脾气和性格总是让人无法忍受!爸,当作家又有什么不好?只是这条路会走得比较艰辛!这点我是知道的!可是,我愿意去试呀!不管付出的代价有多大,我依然是不后悔的!”

“以帆,你不要再固执了好吗?”浩然蓦地握紧以帆的肩:

“爸上次早就告诉过你,爸真的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供你读大学!你以为靠爸这份薪水,就可以养活你和你妹妹了吗?何况,这栋房子还是租的呢!”

这残酷事实的告白再次变成千万只无形针,深深地刺进以帆心中。他知道这事实的厉害,因为这事实一直是他多年以来的梦魇和仇敌。但,他并没哭,反而坚决地对浩然说:

“我可以去打工!哪怕是十年二十年,我也相信,总有一天,我能筹足一笔数字去申请大学的!”

“荒唐!这样荒谬的建议你也提得出来!”浩然气得七孔生烟,但一转眼,他的声音变得相当温和:

“好了!别再发美梦了!还是现实一点比较好!何况,在这日新月异的社会里,人人都必须掌握电脑知识!以帆,你就打消了你当作家的念头,学习电脑,以帮助你日后成为比较现实些的会计师吧!”

现实?现实?什么是现实?他最痛恨现实这两个字!可恨的现实,一直砸碎他心里根深蒂固的美梦!可怜的他,见到自己的梦被砸碎了,又要辛辛苦苦地去找寻那些散去的梦,然后将那些散去的梦重新拼凑成美梦。唉!天呀!他的梦到底要被砸碎几次?以前他的梦就已碎过,但他含泪将那些梦拼凑起来。这次,他又要忍痛将那些梦一一拼回美梦。想到这里,以帆激烈地反对:

“不行!不管现实如何地摧残我,我也不会退缩的!”

浩然这次真的气了,迁就儿子已久的怒气霎那间爆开来:

“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!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实有多么残酷?它残酷到可以致命呀!你又会知道多少?如果你去衡量现实和梦想,你就会明白,现实与梦想之间到底有多大的距离!”

“多大的距离我不管,”以帆定定地说:

“只要我的决心够大,我会让梦想和现实划为等号的!”

“啪!”忽然浩然给了以帆一个大耳光,吼着说:

“你知道你现在到底在说什么吗?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?”

以帆被浩然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跌在地上,嘴角还溢出一滴血。他知道,他被现实打倒了,但他并未投降,只知道个定数:现实和理想的斗争中,其中只有一方会是赢者。

于是,以帆怀着对父亲的恨,更怀着对现实的恨,立刻从地上爬起来,对浩然抛下一句恨话:

“你听清楚,你今天给我的一个耳光,我总有一天会让你赔上千千万万倍!”喊完,他就冲出房门,离开家里。

浩然见儿子冲出屋子,又说恨话,气得全身发抖。他心想,以帆这孩子已经不可救药了!

以帆怀着一颗悲愤的心,正往那河流奔去。

他恨现实,恨得几乎发狂。现在,他已心灰意冷,对自己心中的愿望感到无助和失望。然而,他心里还有火。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团火焰,正慢慢地、慢慢地向他身上蔓延过去。其实,那是对现实无限的恨。

于是,他从身上取出一支钢笔和一张纸,开始用他身上的火,一点点化在他的诗歌里:

“我的笔尖

注定要暴露令人憎恶的现实咀脸

我的文笔

将会充分地让现实无地自容

我要它死!

尽管它那粗大的鞭直挥向我

但我总有一天会让那鞭弹回它身上

虽然它那可鄙且可耻的样貌在讽刺我

不过我总有一日令它脸上有我的大耳光

我也会对它回以同样的奸笑

我也会对它回以同样的侮辱

我失去的

将会在它身上讨回

我没有的

将会在它身上索取

这一切的一切

将会让公正和正义存在

这所有的所有

都因为我心里有怒涛、有怒火

虽没有大风激起滚涛

虽没有火上加油

哇-哈-

不管现实多会兴风作浪

我仍可让它败在我手上”

诗歌写完,以帆心中感觉好似把现实这个妖怪除掉那么快乐。他决定了,只要他还年轻,他的前途肯定大有可为。何况,他相信自己的青春可把握住自己往后的方向。那么,他还担心什么?他一定能让梦想克服现实的!对!他根本不用担心!

这晚,以帆的心依旧难受。于是,他来到以玲的房门前,敲了敲她的门。不久,以玲打开房门,接着发现他哥哥眼里,竟是无奈和痛苦。

“哥!”她惊吓地叫。

“嘘!”他将食指放在嘴前表示小声,以免让他们的父亲听到。

“哥!”她大声叫:“你不用担心,爸今晚加班,应该会到深夜才回来!”

“是吗?”他走进她的房间里,放心地说:“哥现在的心情很坏!唉!你知道吗,今天下午,爸爸突然说已为我报名了电脑课程,而且还要我下个星期开课耶!我快要疯掉、快要死掉了!”

“是吗?唉!那,你答应他了吗?”

“你知道的,以我的个性,我甘愿死,也不会答应他的!”他难过地说,眼里隐含泪光。“但是……如果他一定要这样做的话,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了!”

“又来了!你难道不知道,我很害怕听到‘死’字吗?”

“你不想听,也得听!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!爸又把我逼得那么紧,我看……我……去自杀算了!为了不背叛心里的梦,为了不苟且偷生,我只有这样做了!”

“不行!你别有这样的念头,好吗?快答应我,不管怎样,你都不寻死!快答我呀!”她害怕地说。

“如果我不能答应你呢?”

她静静地凝视他,只是不回一语。接着,她才在他的眉尖眼底里,看出事情的严重性。

他突然郑重地问:

“以玲,你回答我,你要一个对文学坚定不移的哥哥,还是一个对现实低头的哥哥?其实,除了文学成为我第一生命以外,剩下的,心中的第二生命就是你这个妹妹了!”

“既然我是你第二生命,那么,你可不可以……为了我……而当一个……当一个‘对现实低头的哥哥’呢?”

以帆一听,立刻倒退了几步,生气地说:

“不!我绝对不会向现实低头的!就算要当你哥哥,我也没有理由扭曲我本来的性格!你如果要我向现实摇尾乞怜,那么,对不起,我没有训练过,我也不是那块料!”

以玲见他大发脾气,心里一怯,泪水就扑扑滚落。

“我以为你和我是站在同样一条阵线上,没想到你竟然说出这么一句不了解我的话来……唉!”他站起身,然后走到窗口旁。他注视着天空,刚好天上有一个朦胧的月亮,于是,就触景伤情起来:“天上只有一个月亮,就像人间只有我一个对文学爱到连生命都可以不要的人!”

以玲一直站在旁边。听见哥哥刚才句句坚定的话语,她变得相当惭愧了:

“哥,对不起!虽然自己不能够像你那样深刻地爱着文学的梦想,不过,我会同意你爱文学,只不过,不是利用死亡去表示爱文学的方法!我绝不同意你为了文学而死!这一点,请你原谅!”

“好妹妹,能够得到你的认同,我死而无憾了!尽管你不同意我为了文学而牺牲生命,可是我还是感激你,因为愿意听我今晚的苦衷!我想,我会考虑你对我不同意的那一点,谢谢!”他说完,立刻转身,之后快步冲进自己的房间里。

把房门迅速地关上后,以帆把自己的背,紧紧地靠在房门,一任泪眼婆娑。矛盾呀矛盾!挣扎呀挣扎!到底,自己是该对梦想始终如一,还是对现实摇尾乞怜?究竟,自己是以死明志,还是苟且偷生?

这夜,以帆辗转难眠。

其实,他不只睡不着,也心痛地想着父亲提起的事。他真的不要他那安排!真的不要!真的不要……然而,他又能怎样呢?他只不过是在现实底下生存的一个“人”而已!而“人”,就是那么身不由己,也是那么无可奈何的!天呀!他到底该怎么办?

想了又想,决定了又决定,最后,他心里有一个到死也不会改变的答案了!对!除了当作家,否则他绝不轻易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的!

不管以帆心里怎么决定,浩然这个现实的代表将会让他的决定深深地沉进大海中!

因此,隔天早上,浩然已按耐不住火气,敲门后立刻冲进以帆房里。他找不着他儿子,只是见到他书桌上放着一张纸。纸上是以帆昨天所作的那首诗,名为《可鄙又可耻的现实咀脸》。

这首诗让他看得火冒三丈,随即便直跳脚去找以帆。他可以忍耐一夜的火气,但压抑不住读了这首诗以后的愤怒。

以帆原本已决定将他的决定告诉他父亲,但话还未出口,浩然已奔到他面前,厉声地喊:

“你最好马上给我死去!”

这话一出口,以帆如遭雷击,脸色大变,立刻踉跄一退。死去?为何父亲要他马上死去?这,到底是不是一个诅咒?

“爸……你……”他张口结舌。

“死去!死去!死去!死去……”浩然仍不停地吼。

此时,刚醒来不久的以玲,听见她父亲撕裂般的狂吼,就循声冲进厨房,却见浩然像饥饿已久的野兽般紧紧地掐住以帆的脖子!

以玲见父亲如此的动作,惊怔之余,本能就去拉住他。

“爸!你这是做什么?快放开哥!你要杀了他吗?”

浩然依旧不肯松手,还死命地掐紧他的脖子,口里也边吼着:

“你把我比喻成什么?现实咀脸?你好大的胆子……”

以帆被浩然掐紧了脖子,又是脸青,又是唇白,又是大咳的,都快要窒息了。

“爸……你想……杀了我……?”

“是!我想杀掉你!”他大吼。

“爸!你疯了吗?放手呀!”以玲用尽全力将浩然的手拉开。

终于,终于,浩然放了手。以帆也跌在地上喘着气。

“如果你想杀我,就动手吧!”以帆非常绝望地望着父亲,心里的一切希望早已冷却了。

“短短一首怨恨现实的诗,竟换来您对我的恨,也差点送了我的命!我想,我心中的梦已经碎得无法再拼凑成原来的样子了!”他眼泪一掉,心也跟着碎了。

“哥!”以玲禁不住地喊,泪也落了下来。其实,她跟以帆一样明白现实的残酷。自从他们的母亲因病过世后,他们就开始了解什么是现实了。穷困、病痛一直是他们走向幸福生活的绊脚石。如今,这兄妹俩才对现实了解得更彻底罢了。

浩然此时才稍理智,气也消了许多。

以帆深深地盯着浩然,心灰意冷地说:

“不管你因为我把你写成‘现实咀脸’而生气还是反对我达成理想而生气,我也没有什么害怕了!因为我的梦已碎,我整个人也就不能呆在这世上多一分钟了!”说完,他就冲出屋子,飞奔到那条他常去的河流。

“哥!”以玲赶紧跑去追以帆。

“以帆!”浩然这才对自己刚才不理智的行为感到后悔,也匆匆跟上了以玲。

以帆来到了这条河。

他深深地凝视那条河边的舢舨。那艘舢舨还是一样没有船夫,还是一样没有游客。注视它良久,他已泪眼模糊,心里决定再也不想见到遭遇如此悲惨的舢舨。是的,他要了断他自己。他要结束这几年来万箭钻心的痛。

但,他还迟疑什么?了断自己是那么的难吗?

不久,浩然和以玲也来到了这条河。

两人脸色苍白如死,双眼发直,因为他们已经见不到以帆了。相反地,他们却见到栏杆下有一张被石块压着的信纸。信上是这样写的:

“致痛恨的父亲和亲爱的以玲:

我这条小船终于去了。在梦想与现实两者之间,我这条船甘愿选择梦想。因为留在世上,去忍受现实的煎熬和折磨,我也已尝够个中的滋味了。现在,我跟梦想随风而去,应该是去享福了!别担心!我不是一个人走!

我相信,人间虽然容不下我,但是天上的神仙会愿意接受我的!

以帆”

两父女见到以帆如此的遗书,都泪流满面,也都没有想到,以帆会为理想而死。

以玲边哭边对着浩然怨恨地大喊:

“爸!你好残忍!你好冷酷!你跟现实一样是座冷峻的冰山!你知不知道,你害死了哥?你知不知道,你这个现实的魔鬼,害死了哥?”她跟着拉着他的衣服一阵乱摇。

“对!我这个现实的魔鬼害死了你哥!我该死去!我该死去……”浩然边大哭边疯狂地自责。

“你嚎啕大哭有什么用?哥已经去了!他再也不会回来了!你开心了吧?你安心了吧?”以玲含恨地盯着浩然,然后痛喊出声:“爸,我恨你!”之后,就含泪跑开了。

剩下浩然一人在河边掉泪、自责、后悔。他仿佛听见以帆的一句恨话:

“你听清楚,你今天给我的一个耳光,我总有一天会让你赔上千千万万倍!”

是的,他已挨了这千千万万个耳光。而他,早就知道报复已经开始了。